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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大春 (20070720)
趙翼《甌北詩話》是一部非常有趣的書──趣之所繫,與一般著力於尋章摘句的詩話迥然不同;作者經常意不在詩,而在世故人情的洞見。味得其情,往往不覺失笑。我像個傻子一樣笑著的時候,張容忽然從房門外闖進來,有如連贓帶證拏獲了人犯,指著我說:「你在笑!」妹妹也跟著衝進來:「對!你在笑。」我說是。兄妹倆互相張望一眼,張容說:「你在笑甚麼?」張宜則對哥哥說:「對呀,他在笑甚麼?」我搖了搖手上的書:「笑這個。」張容說:「是笑話嗎?」張宜接著說:「講給我聽。」
那就一定不好笑了──我在心裡說。然而,轉念一想:就讓我們試一試罷!
趙翼不知從哪兒讀到一首出自明人手筆的七絕,其詩如此:
「 一自蛾眉別漢宮,琵琶聲斷戍樓空。金錢買取龍泉劍,寄與君王斬畫工。 」
箇中故事很淺顯,說的是昭君出塞的心情。眾所周知:世傳王昭君非但天生麗質,且善度音律,堪稱色藝雙美。就因為沒有打點好宮中畫師毛延壽,毛銜怨而刻意把王昭君畫得極醜,以致遭到遣送匈奴「和番」的命運。詩不是甚麼好詩,落在嚴肅的詩家手裡,不定還會貶為「書場裡的七字唱」。但是趙翼別具隻眼,於引錄此詩之後如此寫道:「此則下第舉子,藉以詈試官,非真詠明妃也。」一首詩不當詩看,而當罵架的話看,卻為原本詩質不佳的作品開發了雋永幽默的風致。我是因為這品味而笑的。
小兄妹倆在毛延壽醜化王昭君那裡還聽得津津有味,到了我解釋「落第舉子」、「試官」這兒就祇能用坐立不安來形容。尤其是當我一面寫、一面解那個「詈」字的時候,他們實在難以忍受了。但是我總不嫌話多,一逕講下去:「詈(音:同立) 就是罵,但是罵人不一定要兇、不一定要發怒、不一定要用表面上很壞的字眼──」
「你罵我都很兇,」張容忽然岔嘴說:「而且我有記下來。」
「對!他有記在本子上。」妹妹神情認真地補充。
我能有甚麼出色的下一步呢?當然是索而觀之。不多時,「罪證」呈堂,果不其然!在張容手繪的甲蟲圖本某頁空白之處,寫著這麼一段話:「二○○七年五月三十號,我八歲時,我說一種爸爸覺得很好吃的納豆吃起來像豆沙,爸爸跟我說:『你懂個屁』,還罵我笨東西。」
我真的這樣說過嗎?一時之間,千百句辯解的話齊齊湧上咽喉:沒有這樣的事罷?你記錯了罷?你聽錯了罷?我怎麼會這樣罵你呢?還是當時是在跟你開玩笑呢?是的,的確模模糊糊有那麼一點討論過納豆口感的印象,可是──可是,我當時會那麼粗暴嗎?
「不管當時怎麼樣,那樣說話真是不對。」我支支吾吾了半天,終於硬著頭皮說下去:「謝謝你記下來了,實在是對不起你!爸爸真不該說出這樣沒水準的話。拜託你,張容!以後我如果還說了甚麼讓你不舒服的話,你就再寫下來,過後再拿給我看,也許我就越來越不會這樣罵人了。」
「那我也要去寫。」妹妹補了我一腳。
「你學會寫字以後就可以寫了。」我說。
「我已經會寫注音符號,也會寫一些國字了。」張宜非常堅持。
「可是你現在還沒有能力寫罷?明明不會寫不要趕這個時髦好嗎?」
「你在罵我嗎?」張宜瞪我一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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